“无声骑士”跑出一片天
原标题：“无声骑士”跑出一片天（主题）
获云浮市“最美外卖配送员”称号，月均业绩超千单（副题）
南方日报记者 王谢思齐 通讯员 张健珍 策划：雷贤辉
海伦·凯勒说：“视力障碍隔绝的是人与物，但听力障碍隔绝的是人与人。”
提及听障，大众常存一些刻板印象。囿于沟通，听障者生活在相对封闭的社交圈中，时间久了，他们便犹如身处孤岛之中，求学、就医、工作、出行等日常生活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。
在广东省云浮市郁南县的街头，28岁的美团外卖骑手谢一颖像一阵风般穿梭于餐饮商户与居民楼之间。接单、取餐、配送，他的动作行云流水，与普通骑手无异。唯一不同的是，他是一名聋哑人。
入行3年，他凭借超千单的月均业绩和“活地图”般的配送能力，不仅成为站点的中流砥柱，更在2024年荣获云浮市“最美外卖配送员”称号。这个被贴上“无声骑士”标签的年轻人，正用飞驰的车轮碾碎外界对听障群体的偏见。
与有声的世界擦肩而过
从出生的那一刻起，谢一颖便活在无声的世界。两三岁时，他仍不会说话，对外界的呼喊也没有反应，父母这才意识到不妙。
在广州、肇庆的医院辗转求医后，谢一颖的父母被告知儿子患有先天性听力障碍，无法医治。“唯一的办法就是装人工耳蜗，需要花费30万元。”母亲陈洪妹苦笑着说，当时家里条件不好，拿不出这么多钱，所以选择了放弃。
由于家庭贫困，谢一颖与有声的世界擦肩而过，并且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手语培训或语言康复治疗，仅仅在四五岁时上过一年半的聋儿培训班，随后在普通学校断断续续读到初中。
上学期间，无论谢一颖怎么努力，都读不懂老师讲课的口型，也看不懂黑板上推导的数学公式，甚至常常受到同学的言语挑逗和欺凌。初二那年，面对越来越复杂的课程和日益沉重的家庭负担，他选择了辍学。
“无法和别人说话交流，我早已习惯身边无声的世界。”谢一颖在手机上敲下这句话时，眼神平静。此后的十年间，他辗转于洗车行、机修厂，重复的体力劳动和微薄收入让他深感迷茫，也常常在思考到底什么样的岗位才适合自己。
直到2022年4月，谢一颖在点了一份外卖后，鼓起勇气拦住骑手，在手机上打出酝酿已久的问题：“我能送外卖吗？”对方将他推荐给郁南美团外卖站长钟亦辉。这次尝试，如同蝴蝶扇动翅膀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。
钟亦辉至今记得那天：“他找到我的微信，说自己是聋哑人，想试试。我说，只要会打字、能骑车，就能来。”入职当天，谢一颖领到了黄灿灿的骑手服，也接到了人生第一张订单。
就这样，谢一颖正式成为一名“无声骑士”。
在喧嚣的城市跑出一条路
对普通骑手来说，刚开始送外卖都面临着不熟悉路线、与商家顾客沟通、订单超时等各种难题，而对于聋哑骑手来说，难度系数更是呈指数级上升。
刚入职的那段时间，钟亦辉对于谢一颖特别关照，手把手教授他送外卖的各项流程和方式。“对他来说，取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，难就难在与客人沟通的环节。”钟亦辉说。
现实的考验果然接踵而至：商家叫号他听不见，顾客电话他接不了，找不到送餐地址时，连问路都成奢望。入职第一个月，他就超时了约30单。
然而，这些并没有难倒谢一颖。“你好，我是聋哑人，你的外卖已经送到了。”无法接听电话的他，在每次外卖送达前会提前编辑短信发送给顾客。
“我收到过他超时送来的外卖，因为找不到准确地址，本来挺生气的，但后来他在平台上告诉我自己是聋哑人，瞬间表示理解了。真的要对他们多点理解，多点体谅，多点善意，毕竟他们也是靠自己，尽最大的努力去生活和工作。”一位顾客说。
然而，谢一颖也常常因顾客未看到信息而遭遇投诉，他一度为此感到难过。为了减少这类情况发生，他会随身携带两部手机，一部手机用来与顾客通电话，另一部手机则播放提前准备好别人帮录的录音，说明自己是聋哑人的情况。
“刚开始送餐那阵，可以说是错漏百出。”钟亦辉便为他量身定制了解决方案：建立专属调度群，后台人员实时充当“传声筒”。每次遇到地址模糊的订单，谢一颖就会在群内发视频求助，最先看到的人会立刻截图指明方向；遇到有特殊需求的顾客，群里的同事便会替他电话沟通，及时满足顾客的需求。
如今，平台推出的“残疾骑手标识”和智能呼叫顾客功能，极大缓解了谢一颖的沟通压力，避免了许多误会。
梦想攒下30万元开启新人生
三年来，谢一颖坚持每天工作8个小时，常常忙到凌晨一两点才收工回家。在钟亦辉眼里，谢一颖身上有一种积极努力、不服输的精神。“刚入职时，他一个月只能跑700多单，收入才2000元。现在每个月基本能跑1000多单，收入达4000多元，业绩排在站内中上游。”钟亦辉说。
身有残疾，能取得如此成绩的秘诀是什么？“多跑，把地图印在脑子里，就能和正常骑手一样，光看客人地址就能把外卖准确送达。”谢一颖写道。
记者了解到，谢一颖所在配送站的正常骑手至少需要3至5个月熟悉送餐区域，而他花了6个月时间把自己练成了一张“活地图”。如今，郁南县城90%以上的地址，他都能快速准确地找到。
成为骑手后，谢一颖的生活半径急速扩展：商家会在他取餐时多递上一份；顾客得知情况后，会主动在平台打赏；同事时常用手势比划，与他分享工作的趣事。
“每次遇到只送一个订单的时候，我们都会比划这个动作，代表着‘单飞’。”郁南美团外卖组长黄宇洪将手抬起，扇动手掌作出飞翔的姿态。没学过手语的他们，创造出了不少专属外卖员的沟通手势。
点开谢一颖的外卖账号，每个月都有七八百元的打赏记录——这是郁南街坊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的关爱。钟亦辉说，在他们站里，谢一颖收到的打赏金额是最多的。
脱下骑手制服，谢一颖的业余生活和许多健全人一样鲜活。他常在深夜收工后与同事吃夜宵，周末约朋友打台球，也常去跑步锻炼身体，或者一个人在家玩游戏。有假期时也会到广州、东莞找儿时的玩伴。
令谢一颖和家人都感到自豪的是，前几年，在当地残联的组织下，他曾代表云浮市参加广东省残运会田径项目比赛。
谈及未来，这个腼腆的年轻人露出笑容。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，攒下30万元，开启一段新的人生。母亲悄悄告诉记者，医生确认他的聋哑不会遗传，“现在就盼着有个姑娘能看到他的好”。
让世界听见“沉默的声音”
在郁南美团外卖站点，一场关于包容的试验悄然进行。如今，在站点的上百名骑手中，除了谢一颖，还有一名腿部残疾的骑手。
张火坤是先天的长短脚，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，这让他在找工作的路上碰了不少壁。2021年，在厂里打工的他，由于忍受不了压抑的工作氛围，便选择了离职。休整了一个月后，他看到美团外卖在招工，便过来应聘了。
钟亦辉立刻表示“没问题”。在他看来，这份工作的包容性很强，只要会用手机打字，能骑电动车，基本会接纳。事实证明，即便身体有部分残疾，骑手也完全能够胜任这份工作。
“在厂里工作时，我一天到晚都没有什么活力。成为骑手后，能经常出去兜兜风，心情和以前大不相同。”张火坤笑着说，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“努力工作、加油搞钱”。
谢一颖有着同样的愿望。他的电动车后视镜上，分别绑着可爱的公仔，配送箱上也贴着“指定发财”“暴富”等主题图案，“这些都是在网上买的，我比较喜欢这些，放在车上觉得很可爱，也会让自己心情好。”
“向谢一颖学习，是个励志青年，勤奋努力，靠奋斗开创自己的人生道路！”“靠双手努力抓住机会的人运气都不会差。”“一个努力的小伙子，身残志坚，用自己独特的方式，去攀登人生路。”“第一次了解到这个群体”……谢一颖的故事一经发出，不少网友留言点赞。
他们的奋斗经历，就像一束微光——照亮的不仅是个体的出路，更是一个群体从“被帮扶”走向“被看见”的可能。
当城市的路灯次第亮起，谢一颖又开始了新一轮配送。后视镜上的公仔随风摇摆，仿佛在说：这个世界，终将听见所有沉默的声音。
冲破“隐形残疾”的桎梏
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，全世界超过5%的人口，即超过4.3亿人存在残疾性听力损失。我国的听障人士超过2700万人，几乎每50人中就有1人无法正常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。
相较于辨别身边的肢体残疾或者视障人士，人们很难一眼就辨别出听障者，只有发生交流的时候才会发现他们的不同。作为一种“隐性缺陷”，这种困境很少被他人感知。
可以说，沟通障碍如同无形高墙，将许多人困在孤岛。
幸运的是，谢一颖的孤岛被连成了大陆。在郁南美团外卖站点，同事们用温暖与耐心接纳他，以最大的善意和包容对待他，不把他的残疾视为阻碍，而是一同想办法克服交流难题，让这个聋哑伙伴得以自在地施展才华，在工作中找到价值。
然而，据vivo、中国听力医学发展基金会与南方周末联合发布的《听障人群就业调研报告》显示，仅56%的听障人士实现就业，且多集中于工厂流水线等低技能岗位。
对于郁南这样的山区县，如何冲破“隐形残疾”的桎梏？
郁南县残联相关负责人介绍，目前，符合条件的持证残疾人可以享受“两项补贴”福利，分别是困难残疾人生活补贴和重度残疾人护理补贴。
针对残疾人就业，郁南县残联提供了对应支持。对于自主创业的残疾人，会提供创业补贴，帮助他们降低创业成本。据统计，三年来扶持就业年龄段残疾人就业创业67人，投入扶持经费13.4万元。
此外，郁南县残联会定期举办残疾人招聘会，搭建用人单位与残疾人之间的沟通桥梁，帮助残疾人实现就业。每年组织开展残疾人职业技能培训，例如残疾人农村实用技术培训班、粤菜师傅培训班、电商培训班等，并输送残疾人参与盲人保健按摩技能培训，近三年累计培训残疾人500多人。
“对于吸纳残疾人就业的企业，也会给予税收优惠、社会保险补贴等，鼓励企业为残疾人提供更多就业机会。”郁南县残联相关负责人说。
■观察
让残疾人更好实现就业创业梦
谢一颖的故事背后，是残疾群体的生存缩影——他们不是需要怜悯的弱者，而是亟待释放的潜能。在云浮郁南，这个总人口约53万人的山区县，有持证残疾人超1.7万人，他们的就业现状如何？
郁南县残疾人联合会康复文化体育股股长陈雅如介绍，当前，该县在安置残疾人就业方面主要有三种形式。一是基于郁南县地理位置特点，残疾人以农村种养加就业为主；二是残疾人自主灵活就业，主要是手工制作、建筑业、制造业等；三是各用人单位分散按比例安置残疾人就业。
在陈雅如看来，残疾人就业仍面临重重困境——
一方面，未就业残疾人大多数为重度一二级残疾人或精神、智力残疾人，残疾程度重、出行困难、文化水平低、就业能力严重不足。而郁南县地处山区，出行困难，大部分残疾人因城区无法提供住宿放弃在城镇务工。
另一方面，用人单位按比例安排残疾人就业，一些部门、企业对残疾人用工缺乏信心，残疾人就业的岗位开发较少，公益性岗位安置渠道受到经济发展、财力水平等因素影响拓展空间有限。
为了促进残疾人就业，郁南县残联每年都会组织开展残疾人职业技能培训，定期举办残疾人招聘会，还制定了《郁南县残疾人就业创业扶持项目实施方案（2023—2024年）》，大力扶持残疾人自主就业创业。
“在现实中，残疾人在工作中可能遭遇歧视或纠纷。”陈雅如表示，当残疾人面临这些问题时，残联会与司法部门合作，为有需求的残疾人提供免费法律咨询和代理服务，“比如协助残疾人准备劳动仲裁或诉讼所需的材料，寻找合适的律师，帮助他们维护自身的合法劳动权益。”
未来，郁南县残联将从多方面做好残疾人工作。在政策上，进一步完善保障残疾人就业权益的法规，加大对就业歧视行为的惩处力度。在就业培训上，根据市场需求和残疾人自身特点，提供更具针对性的技能培训，提升他们的就业竞争力。同时，吸引社会力量的广泛参与，让企业提供更多适合残疾人的岗位，携手社会组织开展就业帮扶、心理关爱等志愿活动。
“希望公众摒弃对残疾人的偏见，用平等、包容的眼光看待他们，认识到残疾人同样具备为社会创造价值的能力。”陈雅如呼吁，企业要积极履行社会责任，消除招聘和用工过程中的歧视，为残疾人提供公平的就业机会和良好的工作环境。各类平台，尤其是招聘平台，要加强对招聘信息的审核，杜绝含有歧视残疾人内容的广告发布，共同为残疾人营造一个公平、友好的就业和社会环境。
